摘要：实验水墨把传统的视觉样式拆解成碎片状的抽象符形，把传统绘画的空间留白拆解成画面的色彩语言，并把依附于传统笔墨的浓淡、干湿、燥润拆解成黑白灰的实验水墨三原色。拆解出来的黑白灰三原色，通过制造隐喻式的视觉悬念和视觉冲突，在碎片状的墨象缠绕、碰撞、沉浮和飘浮感的空间动力学中，讲述当下的生存体验和心理冲突，形成一种新式的图像叙事和图式思考。

　　关键词：实验水墨 黑白灰三原色 视觉悬念 空间动力学 图像叙事

　　1、黑白灰：实验水墨的三原色

　　从实验水墨脱胎于传统绘画的意象构成看，被视之为水墨抽象，但何谓抽象?按《辞海》释义，抽象是指从具体事物中被抽取出来的相对独立的各个方面、属性、关系等。实际上，抽取方面、属性和关系的过程就是解构的过程，抽取得越彻底，解构得就越彻底，才能获得重新语境化的自由和想象。

　　我们习惯了日常的视觉规范，辨别人和物，依靠的是人和物呈现出来的表象及其差异，我们把表象和表象之间的差异当成了辨认和确认的主要指标。当抽去事物、物体的表象，进入事物、物体的下一个物质层面和意象结构时，就诧异莫名，视之为“抽象”。

　　譬如我们的皮肤，平时除了皮肤科医生和美容整容的人，谁还会去想我们的皮肤有表皮、真皮和皮下组织三层结构呢?我们的思维顽固地定格在皮肤组织的第一层——表皮上，视觉艺术表现一般情况下还是停留在人体的表皮组织上，比如蒙拉丽莎那双优雅的手，如果改画手的第二层真皮状态或者画手的第三层皮下组织状态，与习惯上认为的“手”的艺术观念和艺术范式发生激烈冲突，新的视觉形式总是与视觉习惯存在冲突。

　　以此观之，刘子建的《垂丽之天象•招魂》是抽离于表象的图像叙事。抽之于表是从传统结构中抽身出来，离之于象是从视觉习惯中脱身出来，或者说抽象是对原表象、原结构、原性质的解构、拆解，以及重新语境化之后的重组和重构。

　　传统的视觉样式被拆解成了碎片状的是非非是的墨象，传统绘画的空间留白被拆解成了实验水墨的色彩语言，依附于传统笔墨的浓淡、干湿、燥润被拆解成了黑白灰的实验水墨三原色。拆解之后的黑白灰三原色重构是一种视觉思维的重组与重构，也是一种绘画语言上的重组与重构，更是一种新式的图像叙事的开始。

　　浓郁的黑、凄厉的黑、凌厉的黑混杂着模糊的灰、哀戚的灰、惨淡的灰，夹杂着耀眼的和悲壮飘摇着的白，是对观者的第一重视觉冲击，实验水墨通过黑白灰三原色的复杂构成，获得了碎片化的墨象缠绕和漂浮感的空间动力，以此展开了新式的图像叙事。光怪陆离而漂泊不定，无疑是抽象的、令人不解的——通过视觉感官给笔者留下的第一印象，一种悲凉肃穆的调子凿刻于脑，于斯萦绕和流荡。

　　2、图像叙事：制造悬念的叙事方式

　　图像如何叙事?实验水墨以黑白灰三原色为语汇，在前、中、后三个层次的“景深”中构成黑白灰的视觉冲突和视觉情节，展开一种不同于传统绘画的图像叙事和图式思考。

　　人的眼睛总是偏爱着无法触及的远方，笔者的目光聚焦在画面纵深背景上的那团漆黑，那里黑得如同死寂，黑得如同铁屋子，黑得密不透风，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和振奋的光明，像把人囚在一万英尺的深海和幽冥，阻挡着观者视线的穿透与进入。

　　当观者的视线在画面的纵深处碰了壁，目光被弹回，背景使用的浓黑团块的意图开始浮现：背靠着那团怵目惊心的丙烯黑，前景和中景上的东西都被这“黑墙壁”墨团阻止、反弹和抵抗，同时也被“黑墙壁”墨团突然呈现，恰如一块幕布隔离出了可观可见的视觉舞台。正如刘子建所说：“丙烯黑是这次才用的。嫌最浓的墨还不够黑，复以丙烯的黑，果真黑得惊心动魄。黑暗在画里一贯的特点是向着深处去的，这一次我要求它进去得更深。”1

　　在“黑墙壁”墨团的衬托之下，画面前景的构成顿时觉得丰富和活跃起来。丙烯黑的竖状符形，像不讲理的莽汉，从下到上、从上到下地强力介入，肆无忌惮地侵扰着前景。部分深灰的竖状符形和丙烯黑的竖状符形，以不规则的栅栏式的抽象符形蛮横地“插”在观众面前，这是一种暗黑力量的粗暴介入，仿佛在给人喊话：“禁止进入。”

　　“黑墙壁”墨团像一只血盆大口的兽，龇着黢黑粗野的牙把不同层次的灰与惨白的白紧紧包围在中景层次。前景上的“黑栅栏”式的黑符形霸道地“插”在观众面前，阻断了中景层次的景象向前溢出，制造出一种强力阻断，画面上形成前挤后压的紧张感和压迫感，形成图像叙事上的深度悬念：迫使画面意象定向地向画面的右下方崩塌。同时右下角一块丙烯黑的抽象符形如同磐石一般，强硬地收窄了崩塌下来的物体一路破碎的崩溃路径，制造出从高处跌落的一路惊叫场面。

　　就此，整幅画悬念叠生，画面“情节”紧凑地活动起来。图像叙事中的悬念制造，来自于画面上的符号形成的动力系统：横向的构图被纵向的抽象符形打破、撕裂和扭曲，黑白灰三原色的抽象符形在重量、质感、力度、厚度上不同，在前、中、后景被有意设计和刻意控制，制造出了整体上前挤后推的紧张感、分崩离析的破碎感和铜墙铁壁的压迫感，使得整个画面保持着强劲持续的视觉动力。

　　画面中景是作品的“舞台中心”，白得碜人的抽象符形，白灰间错的渐变符形，刻有反字和楚国青铜器纹饰的凸凹形状的灰白色抽象符形，从画面中间向右侧下挫式地沉降，呈现出台地、台阶景象，同时仿佛天空的云缝中射下一团惊异的光，灵幡在阴阳之风吹吸下飘舞，招引着天上地下游荡的魂和灵。正如刘子建自己说：“画面的空间，是阴影在幻景之间的交错，一种莫名在虚无中的实在。”2

　　3、招魂之幡：太虚之风下的叙事主题

　　招魂是古老的仪式，这幅画的题目为《垂丽之天象•招魂》，用什么招魂?如何招魂?

　　在画幅的下方伫立的符号，像凌乱破碎的台阶，又像颓败坍圮的墓碑，在诉说古老又当代的密语，显得深沉有力。在这些黑白灰的抽象符形中，最灵动的是类似招魂幡一样的抽象符形，在画面的空间中来回飘舞，摇曳多姿。

　　幡是上古的旗帜之一，招魂幡即是幡中的一种，丧葬仪式上用于招魂，将亡者游荡的魂魄摄于幡上，不让亡者成为孤魂野鬼。那些飘扬于虚空的魂幡，靠什么推动?靠的是云气，是虚空中的风，是阴阳两种力量的纠结和缠绕。楚艺术品如青铜器、漆器上绘制的云纹，是对宇宙原动力的优美流畅的线型表达。

　　风动、幡动、心动，也是云气在动。画面上飘动着轻盈的白圈和阴鸷的黑点意指什么呢?刘子建说“我是那个把自己沉在水底观天象的人”，他自比为屈原观天象、看星星，传说中“天上掉下一颗星星，地上就死一个人”3，天空中的星星与我们是一一对应的存在关系，是说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来自遥远的不同星系?

　　轻清者上升，重浊者下沉。星系中有亮星和暗星，轻盈的白圈是指星系中的亮星、魂魄中的善魂吗?从遥远的星系放射出洁净的白光到地球，成为画面上令人振奋的光源。阴鸷的黑点也许是指暗星、魂魄中的恶灵，与地球上的暗黑力量有着暧昧的联系。他说这些意象，“一是来自儿时仰望星空时的经验，二是古代星象图留在我内心的神秘与想象。”4

　　在他看来，宇宙中的善恶力量影响到了地球、魂魄，地球上的善恶力量又影响到了星星、魂魄，于是天地间有了善恶、真假、美丑等力量的对抗?他好像很悲观，因为画面上暗黑的力量总是那么强大，黑气弥漫，霸气冲天，黑团块像天狗吃月般吞噬着白光，白光中的物象在惊叫声中轰然崩溃，灵魂像凤鸟一样扑腾、扑腾地在暗黑力量下盘旋、挣扎、唳鸣……招魂幡在太虚之风中招摇，安抚着那些善良的魂和阴鸷的灵。

　　朱光潜说：“抽象就是‘提炼’”，提炼即是对真实物品的解构和重构：条形如纺织品的灰白形符，便是对招魂幡的“提炼”。这些类似招魂幡的抽象符形，由半白半灰的抽象符形构成，暗示着某种阴暗力量由下向上的介入和扰动，好像飘落在阴间和阳间之间的灵魂纽带，力图摆脱来自天地间多种力量的控制和纠缠，给不安生的魂和灵以栖身之所。

　　正如刘子建自己说：“最能承载我思绪也最令我得意的，是凌虚高蹈的那些不可名状的抽象符形，没有灵兽之形，却有灵兽之魂，从切开的肌肤和成堆的碎片中钻出来，在羊水般的水墨中扶摇或游走，穿透茫茫黑夜。”5

　　4、抽象之述说：图像叙事的图式思想

　　刘子建之水墨，是剥离了视觉的传统表象，笔者称其为对抽象形质的具象叙事，是对人、事、物灵魂形态的捕捉、打捞和搜集。他说：“20世纪90年代前后，我以魂灵为题画了一些作品，基本上就是这种样子：画中的魂灵总是在跑，显得惊慌和无助，没有由来的大墨团堵塞空间，造成视觉和心理的挤迫。我画这些画时的心情十分低沉，敏感的心灵一旦感到绝望就觉得无路可走。魂灵的原型来自楚漆器上的纹样，使其作鸟兽状。想象着鸟的轻灵与孤单，如果魂灵有形，我想就该是这种模样。”6照他这么说，早期作品的招魂主题和灵魂符号，是对他自己的招魂。

　　但这个系列好像又不是这样。笔者反复阅读他的《画前独白：关于〈垂天之丽象〉》，慢慢地体会到一段引语的重要和用心。他引用了哲学家路德维希•维特根斯坦的话：“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，最后变成一堆灰土，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。”7

　　在那一瞬间，仿佛一道亮光划过：画面中景出现台地样、台阶样的意象，像是崩塌的楚国大墓前的陵寝甬道?大墓已毁，刻有反字的抽象符形，不正像被打翻、被践踏、被砸碎了的墓碑和器物，散落一地，成了瓦砾，而吹动魂幡的不正是萦绕不散的思念与心痛?

　　这组系列不少作品中，都有他说的代表灵魂的凤鸟状的抽象符形，这幅《招魂》中的凤鸟状的抽象符形很小，正从高处跌落下来，快要跌出画面。这幅作品没有其它作品中的华丽金色和沧桑般的黄色，只有冷峻的黑白灰，只有阴郁的黑白灰，只有苍凉的黑白灰，只有沉重的黑白灰……

　　画面上青铜器纹饰的抽象符形，不正像墓中陪葬物，被打碎后散落在陵前台阶上，沿着陵前台阶噼噼叭叭地向下滚落，越摔越碎?他用模板轻轻拍打进画面的凹凸纹饰，渲染出现场遭遇浩劫之后的凌乱不堪，满目疮痍。在意象现场，只有招魂幡在墓地上空，孤寂地起起落落，落寞地飘来荡去……这不正是文化的“瓦砾”、“灰土”么?

　　面对着这堆凌乱的文化瓦砾，这抔冰冷的文化灰土，文化的魂飘荡于虚空，要像屈原一样，为文化的失落和精神的沦陷——招魂?我们是否能够从一幅画里找到魂魄复返的归址，是否有这么一片园地、这么一种奢侈，让我们躁动奔突的身体之灵、文化之魂安然栖居?

　　参考文献：

　　1、刘子建《关于垂丽之天象》见载《中国当代艺术家文献全集•刘子建》146页，文化艺术出版社，2010年7月

　　2、刘子建《关于垂丽之天象》见载《中国当代艺术家文献全集•刘子建》146页，文化艺术出版社，2010年7月

　　3、刘子建《风中的帆，使生命之舟节节进展》见载《黑白史•中国当代实验水墨1992—2000•刘子建》32页，湖北美术出版社，1999年11月

　　4、刘子建语，《中国当代艺术家文献全集•刘子建》148页，文化艺术出版社，2010年7月

　　5、刘子建《关于垂丽之天象》见载《中国当代艺术家文献全集•刘子建》146页，文化艺术出版社，2010年7月

　　6、刘子建《画室呓语》见载《是是非非》159页，海天出版社，2007年7月

　　7、路德维希•维特根斯坦语，见载《中国当代艺术家文献全集•刘子建》145页，文化艺术出版社，2010年7月

　　作者：曾那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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